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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沙拉很快就端上来,生菜,番茄,吞拿鱼,土豆,鸡蛋,紫甘蓝,色彩鲜艳的一大碗。

    曲和是真的饿了,自后半夜终于从音乐厅被特警接出来直到现在,除了在校巴上眯了一小会儿,其余的时间就是在拉琴,从医院开始,又拉回到了这里。

    他埋头吃得认真,终于觉出几分饱意的时候才意识到两人又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一直在动作没顾得上在意,但不知对面那人会否觉得尴尬?这样一想曲和便抬起头来,却见那人已经将酒瓶里的最后一点液体倒进杯子,正捏着那明黄色的玻璃杯发呆。

    曲和突然想起自己其实连这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于是开口道:“哦对了,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我叫曲和,北京过来的。”

    “嗯。”黄志雄喃出这个字抬了头,猛地对上曲和的眼神,下一秒又迅速散开了视线,然后才继续道,“哦……我叫黄志雄,温州人。”

    他突然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躲开了。

    曲和的眼睛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干干净净的。他的眼里没有试探,没有情绪,没有他平日里走在街上背着身都能接收到的嫌恶、怜悯或猜忌。

    他看向他,眼睛一睁就好像刷拉揭开了薄幕,把一切都摆在了他跟前。那幕后就是简简单单一泊浅湖,却美如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沼,看得见蓝天,看得见白云。有一种令人安然却摄人心魄的美。

    黄志雄看人从不出错,他知道这双眼睛就是曲和的心,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污浊了他眼里的一派清明水色。

    他很真诚,他给了他全部的尊重——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躲?

    黄志雄终于决定去迎曲和的视线,视线交上的第一秒,他觉得世界亮了几分。

    曲和见黄志雄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生气,一直紧张提着的一口气欻地松了。气一松他的话就开始变多,一串一串从嘴里接连往外掉:“欸你的下巴怎么了,也是昨天晚上伤到的?别的地方没有受伤吧?”

    昨天晚上……黄志雄无意识地向街对面一望,警戒线后是大门紧闭的巴塔克兰音乐厅,落锁的门如同一只阖上的眼,在时空中撑起一块隔断的墙。黄志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天色似乎迅速地就黑沉了。

    耳畔熟悉的轰鸣声渐起,最初只是轻微的“嗡嗡”声,而后愈演愈烈,持续而尖锐,撕扯着他脑里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高频的尖啸声后,又有另一种声音从轻到响开始一点一点凸显出来,冲锋枪的声音,子弹嵌入皮肉的声音,弹壳落地的声音,劈头盖脸席卷而来,打得他措手不及。

    下巴的疼痛加剧,好像又开始流血,血滴一点一点沾湿了衣前襟,开始是烫的,风一吹就凉了。身体里的热度淌走了。

    黄志雄手里的杯子啪嗒落到了桌上,胳膊抖个不停。

    曲和惊诧地看着他原本已经轻快起来的神色忽地又绷紧,几秒后就变得无比狰狞,心里有些慌,忙又开口问他:“你怎么了?”

    黄志雄已经听不见曲和的问话。他眼前的暗色闪了又闪,突然劈过一道刺目的光,风起挟过一片黄沙,沙漠的干涩飞尘呛进他的气管噎进他的喉咙。他的手里捏着的是ac 10,子弹一颗一颗飞出去,士兵一个一个倒下。有一个人从沙丘上滚落到他面前,手臂上是法国的国旗,脖颈一片潮湿的殷红,帽檐下竟生着一张曲和的脸。

    黄志雄蓦地惊跳起来,视线聚焦到桌前正一脸忧色看着他的曲和。他猛地转身低下头去一阵咳嗽,想要吐出点什么来却无济于事。

    下一秒,他掏空了口袋把所有的纸币都拿出来抖在桌上,而后再不顾还坐在那里的曲和就踉跄着转了身。转身的时候,他的外衣被椅子的铁饰挂了一挂,经这一扯,黄志雄几乎扑倒在了地上。他听到身后椅子移开曲和站起来的声音,勉力向他摆了摆手,闷声说了一句话:“别过来。”像低吼,却更像呜咽,悲怆,绝望。

    而后他自己抖着腿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跑远了。

    曲和站在那里追着黄志雄的身影看,才意识到他其实个子很高,可能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些。如果仅从背面看,这个人完全担得起魁梧二字。可惜他很快就融在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魁梧的佝偻的人,迅捷的踉跄的人,也是个被人流淹没了的……渺小的人。

    这样想着曲和就低下头来去看黄志雄扔在桌上的东西,全是皱了的五欧零钱。曲和把它们收起来,稍稍一算便苦笑着发现,黄志雄已经把这瓶酒和沙拉的钱全部留下了。

    收到底的时候曲和的手顿了一顿,下面一本被翻到某一页向后对折着的,绛红色铜版纸内页印刷的小册子他实在是太熟悉了。他捞起最后一张五欧纸币,pascal的脸露了出来。

    第一大提琴pascal,那背面就是——曲和将宣传册翻转过来——是他,曲和,巴黎国音室内乐团的第二大提琴曲和。

    曲和把零钱收好,将宣传册翻回到封面合拢,然后坐下来闷头吃碗里的最后一点沙拉。

    叉起最后一块土豆的时候,他瞥到桌面上那本并不服帖的小宣传册,想了想还是拈过了它。纸张起了褶皱,不必凑近了闻便可嗅到,这册子散着一股酒精香甜气。

    他看着已经送到嘴边的土豆突然就丧失了兴趣,连叉子带土豆丢回了还贴着一片生菜叶沾着些吞拿鱼碎末的沙拉碗里。

    那曾被酒精浸透的宣传册居然让曲和觉得温暖。

    昨天晚上只是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演出,观众里大半都是学校领导和团员的亲属。通常情况下,这样一场半内部的音乐会,印发的宣传册几乎没人会收无人去藏。但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却把它随身带着,即便不知为何让它被酒洒了个遍,他也将它随身带着,而后用体温一点一点将液体蒸出去,留下一些气味。

    曲和把这本宣传册揣进了自己的口袋,招来服务员结账。他不知道刚才的十几秒黄志雄到底怎么了,但他知道自己很担心他,而且想要尽快找到他,虽然……

    虽然,除了“黄志雄”这三个字,曲和对他其实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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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学校从这一日开始停课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除这个多少年来都没有过的法国最高级别的反恐戒严。

    也许是因为前段时间忙得昏天暗地,此时闲了下来,没有新布置的作业,也没有乐团的排练,这种突如其来的休息日竟然让曲和觉得有些难以适应。然后他半个屁股挨着写字桌,眼睛瞪着搁在地上的琴盒就开始想,黄志雄,他会在哪里呢?

    想着想着曲和即决定出门去找。他在心里默默算了时间,在宵禁前他可以把这个街区本身就不太多的小路一条一条摸上个来回。

    曲和原本已经做好将整个下午都交代给这个街区的打算,却没想根本不消他细找,下楼拐出一条小路,他就已经看到街对面的长椅上坐着歪靠在那儿的黄志雄。

    瞧到那人的一瞬间他心头一喜;待看清了那人双目紧闭,鬓角泛潮,两只胳膊均用了几分力环住腹部,曲和的眉头便又紧紧皱了一皱。

    他微微俯下身去,斟酌了几秒才决定开口:“黄志雄?你还好吧?”

    黄志雄闻言缓缓睁开眼,一对目光蓦地聚焦在曲和脸上。曲和见他显然已经认出了自己是谁,却依然死死闭口不言心下有些焦灼,殊不知此刻黄志雄看着他却觉恍若隔世。

    黄志雄从巴塔克兰一处回家后好不容易靠着酒精强行平静下来,一摸口袋才发觉里面空空如也,那本宣传册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一颗心脏顿觉怅然若失,下意识地就又来到街头。谁知没走几步便觉得腹部钝痛渐生,挨着一把公共长椅就坐下来。

    忍了许久的痛黄志雄方意识到这把椅子正是他第一次见到曲和时坐过的地方,那时的他只身一个人拖着行李背着琴盒,在一片暮色四合中亮眼得紧。才这样想着,曲和的声音就出现在了正前方。他怎能不恍惚?

    曲和当然不解黄志雄其中纷扰思绪,等不到他开口,扫了眼他双臂环抱的姿势便又加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肝疼?胃疼?”

    这一天黄志雄喝了太多的酒,听到曲和问话时神志已然不很清晰,他思考了很久曲和丢来的问题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腹部的不适,却完全分不清楚那绵延一片的疼痛到底哪里是胃哪里是肝,刚闷闷吐出一句“我也不知道”,腹里就又是一阵疼,直抽得他倒吸口凉气弓了身子。

    “你这样不行,我送你去医院。”曲和已经半蹲下来想去拉他胳膊,哪想到黄志雄虽然低着头,他的本能却让他下一秒就抬手动作,挣开自己被拽住的一条胳膊,顺带将曲和甩出一米开外去了。

    这一下似乎甩醒了黄志雄,他愣了愣,瞅着自己的胳膊,眼里顿生出了些不知所措来。

    曲和却以为黄志雄不愿去医院,有几秒钟的烦躁。但一转念,想想方才感受到的黄志雄的肢体力量,曲和便安慰自己这人大概是酒喝多了不太舒服,身体应该没有大问题,于是便也迅速妥协了。

    他回过神来,又凑回到黄志雄面前,复开口道:“那我送你回家吧。你家住哪儿?”

    这下黄志雄的反应倒是很快,抬手虚指了指身后的建筑答道:“二楼。”

    进门的时候,曲和松开原本拽着黄志雄胳膊的的手去拔锁眼里插的钥匙,哪知失去了搀扶的黄志雄一下直直扑进了屋子。

    好在房间够小,黄志雄个头也够高,他这一踉跄倒是直接扑上了床,脸埋向枕头,把被子压在身下,两只脚悬在床沿外,几秒就没了动静。

    曲和略惊了一番进得屋来,看到了堆在书桌旁墙角里的一些空酒瓶子,嗅着这满屋散不掉的酒气就想要帮黄志雄稍收拾一下。可是才走到桌边,他就看到了桌面上的透明塑料胶纸下,背面朝上压住的两张照片。

    他鬼使神差地把两张照片都抽出来看了。

    第一张照片的背面有这样几行字:“黄日跳,1987年6月,古树村小学。”照片正面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不是很清晰,但看得出来眉眼间活脱脱一副黄志雄的模样。曲和盯着那三个字在心里憋笑许久,终于忍住没在屋里笑出声来——黄日跳?他从前的名字竟然叫做黄日跳?

    但当曲和去看第二张照片,他就彻底笑不出来了。第二张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潦草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因为时间久远,字迹已经有些晕了开去:“黄志雄,2001年5月。”

    翻过来,照片里的黄志雄一身法军装,身形挺拔。他的身后是茂密的葱郁树丛,阳光直接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俊朗面目神采奕奕,鲜活而有生气。这样的画面简直是对“蓬勃”一词的最好诠释。

    看到这张照片前,曲和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可以风采翩然到这个程度。那一瞬间他即觉得,这就是了,这才是这个男人应有的神情。意气风发,自信明亮。

    而当他转头望向此刻不知何时把已双腿蜷起连鞋都未脱就这样窝在床上的黄志雄,忽地觉得屋子里闷得很,然后,痛从心起。

    曲和将照片插回原处,看了看没有脱衣服身上也没有盖被子的黄志雄,把自己的外套脱了轻手轻脚地罩在他的身上,然后迅速离开了这个房间,逃也似地跑出了这栋小楼。

    他站在楼底的院子里,看风吹过那些晾在钢丝绳上的衣服,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猜想,在过去的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从生意盎然到行如傀儡,到底是因为什么人还是在哪里发生了些什么事,照片上的男人居然被变成了如今这样?

    黄志雄迷迷糊糊睡了十来分钟,隐约知道曲和在屋里走动,亦知道他走出门去。

    听到关门声,黄志雄心里莫名有些着急慌张,挣扎了一番总算清醒过来。他翻身坐起,一件衣服从身上落下来滚到床侧,堪堪挂在自己小臂上,散出浅淡的洗衣液味道。他将它撩过来凝神看了几眼才发现,这是曲和的外套。

    他拿着外套追下楼去,看见那人仅着一件白t恤迎着风向院外踱步,正握着手机打电话。

    黄志雄在曲和身后十余步开外默默跟着,不想打扰他。其实他也根本无意去听曲和的电话内容,却没想到自己一向敏锐的听觉让他将曲和讲的每一字都清楚辨出。他大概是在给家人报平安,语音带了笑意和安抚:“你就放心吧,现在全世界应该是巴黎最安全了……”

    曲和踱着又折返回来,一转身看见不远处提着他的衣服站在那儿的黄志雄,随即就立定了,弯了眼睛勾起唇角朝他挥了挥手,而后三两句挂掉那通国际长途,快步向他小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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