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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在摇摇晃晃的救护车里,看着躺在那儿的人,努力分辨跟车医生的法语,大概听出来黄志雄饮酒过量,初步判断是酒精中毒。

    拨急救电话的是住在隔壁的老太太,她出门倒垃圾时听到闷响,像是有人摔倒在地,往旁边瞟了一眼,看到黄志雄伏在地上,知他酒不离身,就简单以为他只是喝多了。谁知等她回来,黄志雄依然以同一个别扭姿势趴在原地,她这才觉出不对劲来,去探了谈他的鼻息,已经不甚明显。

    急诊抢救室对面就是急诊医生值班室。这一次,医生的法语没那么难懂,曲和一字一字把黄志雄的病史全都听明白了。

    他有抑郁倾向,在马赛的时候就有过自杀未遂的急救记录。

    他的酒精依赖症是一年前刚到巴黎时就已经确诊的,建议迅速介入治疗,强制戒酒。

    他还有ptsd,现在是否有所缓解未可知,建议去精神科复查。

    “先生,你可以去看看你的朋友了。”医生拍了拍曲和的肩膀,向外一指。

    曲和站起来扭头去看,一张轮床从抢救室内被推出来往一边的病房里去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当过兵,做过饭店,也曾风采万千光芒耀眼,如今方从酒精中毒休克纠正过来,病史累累。

    曲和走到黄志雄床边,看他难得铺着平静睡颜的脸,心下不忍渐剧。似乎只是一个瞬间,他的心里就生出些莫名的抱歉,因为他这样轻易地“窥探”了黄志雄的所有秘密。这些伤痕暴露在他眼前令他疼痛,而疼痛的同时他就又想着黄志雄,他的伤痕没有了遮蔽,会不会冷呢?

    黄志雄倒在地上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疼痛,胳膊肘和膝盖磕着了,下巴那儿隔着块纱布也碰了一下。

    眼前金光闪过陷入黑暗的瞬间,黄志雄想的是,这次还能醒过来吗?

    然后他又开始做梦,千篇一律的伊拉克,黄沙鲜血,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梦境,却无论如何都习惯不了这样的恐惧。从伊拉克转到巴黎,一个白日一个黑夜,爆炸和枪声无处不在。再后来,一片狼藉废墟里,大提琴的声音就这样突兀地响起,听来无比安详,无比平和。可又是突然地,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一片枪声,远处也有连绵不断的爆炸,硝烟再起,有温热粘稠的液体飞溅上他的脸颊,大提琴声蓦地断了。

    黄志雄喘着粗气从梦里惊醒,还未来得及睁眼,身旁就有人说话:“你怎么了?”他分辨出是曲和的声音,勉强将眼睛睁开,视线聚焦了好几次方才看到那人蹙眉的脸。

    黄志雄脑里一片混沌,梦中的飞沙鲜血爆炸枪声还未尽散。他思考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最关心的是什么:“你的手……还好吗?”那是拉大提琴的曲和按弦的手,宝贵得不得了。

    曲和听闻此言才伸出手来,两小时前手背上被沸粥淋得一片红,现在拿手指去碰还有些轻微的刺痛,但没有起泡也就还好:“没事儿,没被烫伤。”

    “要不要喝点水?”曲和嘴上说着,一只手已经去端摆在床头的杯子,转眼却看到黄志雄的一摇头,胳膊顿时僵了一下。

    黄志雄两眼放空,像在神游,看起来却又很专注,让人怀疑他或许已经开始数自己的呼吸。

    这不是两人间第一次如此沉默,曲和却是第一次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于是他开了口:“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黄志雄,不就是酒精依赖症和ptsd么,没事儿。我们是朋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黄志雄听到曲和说他都知道了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当听到这两个病症就这样直白地被念出来,黄志雄还是觉得眼前仿若强光闪过,心头一片刺痛,胸口凉了几分。

    又是沉默。曲和看黄志雄的眼睑在他话音落后迅速阖上,又后悔说得太早太快了,明明将来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细谈,偏偏就挑在他刚刚清醒的时候。可话已出口,又能怎么样呢?曲和已经失去了相劝的立场,便只能担着这一片安静,盯着黄志雄颤动的睫毛不语。

    黄志雄终于又开口了:“你不知道。ptsd是精神病。我……我是精神病人。”

    “ptsd是在精神科看,可是那又怎样?”曲和接话很快。

    “我们还是别做朋友了,你离一个精神病人太近,他会伤害你。”黄志雄的吐字虽然慢却难得流畅,叹息着已经讲出一串话来,眼神却一直涣散在空气里。

    曲和听着已经想要流下泪来:“你不会。”

    “你不要那么自信,曲和。”黄志雄的语气第一次有了些起伏,他在微喘中继续道,“我已经伤害你了。况且,我以前在外籍兵团服役,我是雇佣兵,我还杀过人。”

    曲和愣了半刻,又迅速说道:“那是在战场上,你当然……”

    “不是。”黄志雄第一次打断了曲和,“我杀过的人,不仅仅是敌军。当年我们的小分队最后只活下来我一个。我的队友,他们……我也不知道有几个是倒在我的枪口下的。”

    曲和看着黄志雄眼周泛红,竟也有了几秒钟的语塞:“你不是有意的。”

    黄志雄听了,竟然缓缓转过头来,眼里潮红,额角有青筋迸出:“是,我不是有意的。因为我是精神病……”他抬眼看了看还想说什么的床边的人,又是两句话出口:“别说了曲和,你走吧。”

    曲和是真的怔住了,他盯着黄志雄起起伏伏的胸脯,满脑子都是他那声“你走吧”。

    黄志雄看着曲和面上也开始泛红,连带鼻尖眼周都变了颜色,扯得他眉心一阵酸疼,悔意顿生,却也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

    “好,我走了。粥在床头保温桶里,我已经凉了一碗出来,饭还是要吃的。”曲和丢下这句话脚步声即起,门一开一关,全世界的寂静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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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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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志雄自己静了片刻,坐起一点来去够床头的粥碗,手却哆哆嗦嗦地根本拿不稳。为了不将粥洒到床上,他只得将粥碗放回原处。

    碗和桌面相碰的轻轻一磕,如同敲开了他心里某处脆弱的外壳。他突然觉得很悲伤,这种悲伤已然忍不了盛不下。他重新躺倒蜷起身体,揉起被角团到胸口,绵绵软软却又无济于事。被单上消毒液的气味一冲入鼻腔,就把黄志雄的眼泪熏下来了。而后眼泪越来越多,他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终于出了声。

    而曲和说着离去其实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行到门外背靠墙立着。他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他对自己说,不能着急,要慢一点,慢一点。

    才将那股难免的委屈情绪收拾好,他就听到门内有人在低声呜咽,悲怆,绝望,如同那日黄志雄在巴塔克兰音乐厅对面露天酒吧急着离开时的那样。

    听了这样的哭声,他疼得不能自已。

    曲和迅速开了门走进去,入眼即看到那个一米八几的高大男人在病床上背着身蜷缩着,将脸埋在被子里哭得浑身颤抖。那人这样的无助感如同潮湿的藤蔓,将曲和的五脏六腑一点一点抽紧了,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是踉跄地半跪在床边,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了黄志雄,一手轻轻拍着他,一手抚摩上了他的头发低声安慰着:“志雄,志雄,别怕……”

    黄志雄身体的颤栗一点一点平息,曲和手下动作更轻柔了几分,他继续低喃着:“别怕,志雄……让我帮助你,我会和你在一起……我陪着你,我爱你……”一语既出,曲和感到自己胳膊圈住的黄志雄的身体一僵,他自己也愣住了。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爱你?哦……我爱你。我爱你。

    “我陪着你……”僵了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曲和终于回过神来,将自己的手又圈得更紧了一些,复又开口说话,语气轻柔但是坚定,“我爱你。”

    黄志雄听着曲和念出那三个字时的语气,躯体又是一震,脑里生出些绝望来——曲和,你怎么可以爱上我,你怎么可以和我在一起……而后,又是一片静默中,他哆嗦着开口问:“你说……你爱我?你为什么爱我?”

    曲和缓缓松开了胳膊,拉过一边的椅子坐好,显得郑重,而后才开口答他:“爱,不需要理由吧。”

    爱的确不需要理由。但如果你真的爱他,就应当了解他的真实质地,对这种质地全然接受而且心生愉悦,即便其中包含让你痛苦的部分。曲和自问自己是这样吗,答案是肯定的。

    “我有酒精依赖,我有抑郁倾向,我还有ptsd。都这样了……你还爱我?”黄志雄的声音淡沉如死灰。

    曲和却只答个“是。”

    黄志雄的稍将声音提高了半分:“我高中毕业就去当兵了,还在战场上打死过人。”

    “我知道。”又是短促的应答。

    黄志雄的声音里开始夹上一些急切来,嗓音沙哑勉强:“我有一段失败的婚姻……她是个天使。但我懦弱……”

    曲和听到此已忍不住,终于开口打断他:“到法国之前,我也有一段失败的婚姻……我曾经说我是逃到巴黎来的,想要逃离的过往之一就包括那段感情。从这一点来看……欸。你也没有必要说什么我们不可以在一起,我现在只需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爱我。”

    黄志雄又沉默了。他背对着曲和,只剩肩头轻微的起伏。

    曲和心里又有些发慌,在静了几分钟后他开了口:“对不起,真的没有冒犯的意思。但……即使你不爱我,也请让我来帮助你。等你好一点儿了我会离开的。又或许……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

    黄志雄心里的不忍渐次递进,直将他又逼出两行泪来。而后他认命般翻身回转来,面向着曲和道:“我爱你。可我……”

    “别说了黄志雄。”曲和的眼里闪着惊喜,忍了又忍的眼泪亦夺眶而出。他再次伸手去拥抱侧卧在床上的黄志雄,“后面的话都不需要了。志雄,我们相爱,我们在一起。”

    曲和紧紧抱着黄志雄,感受到躺着的这人一点一点力道加剧的回应,心里的激流涌出,一次次冲撞到头顶,他闭上眼,水渍爬满面颊。他错过了黄志雄此刻的眸子,微红的眼睛睁得很大,瞳仁清澈透亮,泛着多少年不曾有过的似水如风的温柔笑意,水是温泉水,风是杨柳风。

    大概所有的爱都是一见钟情,只不过大多数人在初见时都不会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那种连结,所以世上有太多的人擦肩就错过了。

    而黄志雄与曲和,他们很幸运,而这一切也只是因为前者在街头多驻足了一次,后者在街口多往前了一步。

    他披斩荆棘走过刃足钢索。他穿过黑暗回声忐忑颠簸。殊途同归,花好月圆。

    他们的感情扎扎实实,却又好又美,如同王尔德的童话。

    黄志雄出院以后就搬到了曲和的公寓。

    曲和练琴,黄志雄就在厨房做饭;曲和挑灯夜战背法语,黄志雄就在旁边啃个苹果剥个橘子陪着他练;曲和写作曲作业算不清楚和声间符无比焦灼的时候,黄志雄就会拉着他去塞纳河边的gro买加了杏仁碎的甜筒。

    而到了夜里,他们在那张kg size的大床上共枕同眠,黄志雄喜欢把曲和揽在怀里。噩梦依然会时时侵扰,但当黄志雄看着怀里人平和的睡颜,很容易就能从暗色里拔出来,安心陷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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