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05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珍贵的人间【五】
天色越来越亮了,曲和终于有了几分睡意。
曲和连着熬了两夜,身心俱疲,黄志雄看他走路脚步也浮,心疼赶他回家休息。曲和拗不过只得应了,已经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坐到床边问他:“志雄,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的确很突然,这一句问得黄志雄眼里神色一跳:“嗯?我这不是,不是还要先去……”
“你打算往后都住在戒断中心里呀?”曲和说着话,将身子往前凑了凑。
黄志雄看着那双愈来愈近的眼睛,莫名便移不开视线,静了一会儿,抿嘴勾出一点笑来:“好。”
当曲和捏着黄志雄屋的钥匙打开那扇门的时候,心情微妙无比。锁芯转动,屋门轻启——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却是第一次独自站在这屋中。
这样小的空间,侧侧身便可以将一切尽收眼底,每一处都有黄志雄的痕迹。曲和关了门,坐到那张窄小的弹簧床上,过了一会儿又轻轻躺下。周身的空气中,被褥的纤维里全是酒精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醉了。
这是黄志雄在过去几年里生活的地方。他躺在这里的时候或醉或醒;他坐在那扇窗前看到的原来是这样的风景;他日复一日喝的除了酒版就是这种这种味道的劣酒。
曲和在将要陷入睡眠前挣扎着醒过来,环顾了周身又轻轻笑了一下。他睡觉挑床挑地方,这是他第一次在碰到一张完全陌生的床时便能入睡。起先的几秒他还有些惊诧,神思一转便恍然明白过来——怎么能说完全陌生,这床上曾经睡着的人,是那个人呐。
然后曲和起身打开靠墙立着的柜子。黄志雄的衣物果然如他自己所言,真的很少。曲和一件一件将衣物取出来拿到床上叠好,再从柜底翻出来一只军用大帆布包来把它们全装了进去。
这只帆布包……大概陪他走过很多地方吧?从法国到伊拉克,从伊拉克回到法国,从马赛出发穿过了整片西欧,又从这些不甚遥远的国度来到了巴黎,现在又来到了曲和的面前。这包上,是黄志雄他曾拉过的拉链,他提过的拎手,他肩挎过的背带,还有被他的汗渍浸润过的那些角角落落。灼热干燥,潮湿阴冷,这包陪着他,把什么都经历过了。
想着这些,曲和便忆起了他曾见过的照片,1987年那个活泼机灵的黄日跳,与2001年那个风采翩然的黄志雄。他走到桌前掀开玻璃胶纸取出那两张照片,看着看着不自觉地便又出了神。不久之前他瞧到这些照片时心里疼痛不能自已,但如今那疼痛已不再那样剧烈,在添了更多的是一些遗憾。他知道黄志雄终究回不到那蓬勃模样了,可无论如何,他都在重新挺拔起来。
曲和把这照片也放进包里,找了个稳妥不易折坏的地方小心安置了。然后他背起这只大包锁上屋子,仿佛背起了黄志雄的故事走出门去,那屋里留下了不算久远的悲伤。曲和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与身后那一整个背囊的故事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连结,他与它们明明是不熟悉的,他却如同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些过往。
黄志雄出院的那天是个周六,周日就要去戒断中心开始住院治疗。而就在一周前,巴黎的戒严撤销了。
巴黎还是那个巴黎,还是拥挤忙乱,还是小偷云集;咖啡馆一如既往,酒吧还在营业;午时阳光明亮,风至荫凉……满满当当的人间烟火气。恐怖袭击在这密密匝匝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竟就这般悄悄然被抹去了痕迹。可这样的寻常景象,在黄志雄看来却焕然一新。他觉得自己大概也算比较幸运,到了四十岁的时候,还能再见一次新世界。
黄志雄站在医院门外,侧头看了看身边的曲和,下意识地冒出一句话来:“去你家?”
曲和却正了色,无比认真地回眼看着黄志雄答他:“是回家。回我们的家。”
语音既落,黄志雄霎时红了眼眶。多少年他没有家,多少年他不曾回家。家是什么?回家又是什么?这两个概念既陌生又熟悉,如同两颗石子落入他还未准备好的心脏深泊,一下激起了千层浪来。
他还没有准备好,却已经有人立在他面前,笃定地,明明白白地同他讲,他当然有家,而且,是“我们的家”。生命的最惊喜,最美好,亦不过如此。
这是他们的家。开门进屋,空气中全是粥饭炒菜的香气——曲和是做了饭才到的医院——他做了一桌菜迎他回家——当你回家的时候,已经有人把饭做好了——这是黄志雄从前根本不敢想的事情。
门厅里的拖鞋是两双,厨房里摆出来的餐具是两份,洗手间里的洗漱用品是两套,桌上的杯子是两只,写字台换成了一张可以配两把写字椅的,衣柜里的衣服是两个人的……
黄志雄视线再一扫,即见到那张kg size大床的其中一只床头柜上摆着的两个相框,相框里是十二三岁的自己和二十六七岁的自己。黄志雄挨着床边坐到了地上,抬手拿过相框,才准备凝神去看曲和就走到近前。黄志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也看到了?”
“是呀。黄日跳同学。”曲和也是一脸笑嘻嘻的,“先来吃饭吧。”
黄志雄点点头将相框放回原处起身,然后他就看到了对面另一只床头柜上的东西,那是曲和在巴塔克兰音乐厅演出的宣传册,印着曲和的那页向背面翻折着。黄志雄看着那册子眼熟,疾步走过去拿起来,曲和的照片上还留着两圈浅浅的,被擦过的,干了之后的血痕。
曲和跟过来,看到了,挠了挠头咧了嘴,反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是你那天落下的。”
黄志雄却不答,只轻轻拿指腹去碰那两圈痕迹,顿了很久才叹口气将册子放下。然后他转过身来拥住了曲和,在他耳边低声说着:“曲和,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爱。”
曲和抬手也回拥住黄志雄,轻轻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可是,志雄你知道吗,这也是因为你爱到我,才给了我更多爱你的机会。”
所以啊,谢谢你的爱,谢谢我的爱。也感谢,我们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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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06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珍贵的人间【六】
所以啊,谢谢你的爱,谢谢我的爱。也感谢,我们相爱。
好比《旧约》的《撒母耳记》里的那一句“我甚喜悦你”,朴实无华却情深意满,黄志雄与曲和在往后相处叠加的分秒间一点一点发现了,对彼此,他们似乎一直保持着最初的热忱。
无条件的爱的生发,有时可能真的简单到只是因为“我甚喜悦你”。这种人性深处里最原始的冲动,纯粹到让人疑惑,纯粹到容易错过,可一旦抓住了,便是——
是恒久忍耐。是永不止息。
下午稍晚些的时候,黄志雄窝在床上小小地睡了一觉,醒过来瞧见曲和在对面桌边啃着笔头。他听到身后床上人的动静回转来,看黄志雄起身了,道声“醒啦”,下一秒便开始低声嘟囔着抱怨,说自己这次的作曲作业一定交不上了。
黄志雄扫了一眼摊了一桌子的写废了的五线谱纸,舔舔嘴唇想了一下,而后道:“既然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不如去换换脑子。”
然后,曲和便被黄志雄不由分说地拉上了一辆电车,直到下车他才意识到塞纳河已经在他眼前了。这是曲和来巴黎之后第一次到塞纳河,他们此时的位置还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不远处的埃菲尔铁塔。
黄志雄看了看入定般的曲和,嘱他在原地别动。十分钟后,黄志雄从gro回来,手里捏着一只甜筒递到曲和面前晃了晃。曲和看着突然出现到自己面前的甜筒哭笑不得,无论如何都拒绝将手从口袋里掏出来。
“很好吃的。真的。”黄志雄也不多说话,言语了六字便只一脸期待地盯着曲和。
曲和挣扎了几秒,实在不忍拂了他的心思,勉为其难地低头舔了一口,哪知下一秒他就伸出胳膊将甜筒顺到了自己手中:“天呐!好吃!”对于美食,曲和从来不吝惜自己的赞美,“这是……?”
“香瓜味道的冰淇淋再加了炼乳和双份的杏仁碎。”黄志雄说着话,眼里却只有那双拉大提琴的手此刻捏着甜筒的样子。
曲和把甜筒重新递到黄志雄嘴边,然后想起医嘱,赶忙便又把手缩回去了,看黄志雄一脸茫然地扭过头来。曲和偷偷笑了一阵,然后腾出一只手想去拉他。指尖才触到那人手背,他的整只手就被黄志雄反握进了自己掌心里,虽然胳膊依旧有些隐隐的颤抖,但掌心里的力道和温度都是扎扎实实的。
风再起,他们靠得更近了些。塞纳河的水知道那里落了个甜筒味道的吻。
黄志雄住进戒断中心的那天下午,他穿着病服把曲和送到大门口,拿嘴唇蹭了蹭曲和的额头,然后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这里不用常来,别担心我。”
曲和起初只当黄志雄认为学校复课之后自己会忙得天昏地暗,而不忍心他总跑来。但直到一日下午,他站在病房门外,透过那一小方玻璃窗看到黄志雄侧卧在床上,脸朝内蜷着,身体抽搐,一手死死揪着头发,一手还在一下一下捶着脑袋,突然就明白了。
他每次来这里都会路过很多动静颇大的病房,不论是戒毒区还是戒酒区,有些病人甚至被要求必须穿着约束衣躺在那里,药水一瓶接着一瓶从静脉流入身体。每到那时他总是心悸,转念又一想,觉得黄志雄或许不需要那么苦。可,谁又知道。
当黄志雄渐渐平复下来,精疲力竭时还是意识到旁边有人,一抬眼便对上了曲和的一双目光,他顿时有几分慌迫,努力仰了仰头,小心露出一个笑来:“曲和?”
“嘴唇出血了。”曲和俯身从床头抽出张纸巾来递过去,“我给你擦擦吧,出这么多汗。”
病服解开,曲和看到了手下人一双胳膊上的瘀伤。黄志雄察觉身边半倚在床侧的人那提着毛巾的手长久停顿,忍不住去寻他视线,然后看到了身上被自己掐出来的两片青紫。黄志雄喉头一顿,而后抬手去拉曲和的手,加了分力道捏了捏:“会好的。好多了。”
曲和幡然醒来,抿了抿嘴唇低低笑开了:“我知道,我相信。”黄志雄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一定是听到了昙花开放的声音。
这一年的除夕,他们是在黄志雄的病房里过的。
新年到来的那一刻,他们正坐在窗前,肩膀贴着肩膀,两手紧紧相握。一簇簇烟花飞天而起,几乎就在窗户的正前方绽开,是他们二人眼里前所未有的巨大和清晰。
而就在十几分钟前,屋外烟花渐剧的时候,黄志雄耳中听着那火药爆烈的声音,肩膀猛地震了一震,曲和有些担心地握住了黄志雄微微颤抖的手。
黄志雄扭头看向窗外,炫目的光一阵阵地闪。曲和也跟着将目光转了过去,将瞬息的明亮和灼热一点一点存进了心里,然后他恍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里还存着这么多差一点就被掩埋了的激情。曲和蓦地便认为自己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用了过去三十余年的时间不停地摸索尝试,终于来到巴黎,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觉得刚好可以认真去爱的人。这个人不需要心回百转,只需要明晰与安适。
某一刻,曲和在这一片光影中突然醒来,凑到黄志雄耳边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黄志雄回过头来,拉着曲和的手做到窗边去了:“没事的,曲和。它们很美。”
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拒绝它们,如同拒绝过去和记忆,如同拒绝生活,于是连带着也拒绝了它们的美。我以为捂上了耳朵,蒙上了眼睛,一切都会变好,但恐惧依旧在进来,从空气,透过皮肤和血液。
所以其实不应该继续拒绝了不是吗,不论它们带来的是欢愉还是悲哀。
“我们过去也不懂得应当怎样生活在世界上……也是边生活边学会……”
——伊塔洛·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