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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珍贵的人间【一】

    黄志雄在半夜醒来,药物里的催眠成分已经不再作用。潜意识里为了不做梦,他的身体让他欻然惊醒。

    右手上的电子腕表还在工作,他就着几近沉堕的熹微光线仔细辨识,凌晨一点。

    病房在角落里,走廊一片黑暗,光线是从窗子透进来的。窗帘不密实,透光,夜巴黎的霓虹薄弱地透进一点来,可以看到事物的轮廓,色块单一重叠,勉强有些层次感,却也仅此而已,压迫而又遗憾。

    他很久不曾思考,因为很久不曾彻底清醒。很久以来,他对酒精有着强迫性的需求,但酒精也将他浸润得混沌而且迟钝。他说不清楚昨日傍晚发生的一切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那一场挨了十几年的眼泪将他从头至尾地清洗,他只觉得此刻难得,身体很轻,头脑很干净。

    他意识到这样的夜晚很适合思考,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开始回想,不然自己的记忆将会有很大一片空白,如同一只干净的白瓷碗,碗沿被莫名敲出来一个豁口,自己却无从得知它因何而来。

    或许可以从头开始,从古树村小学开始,一所在天井里长着一棵两百年老树的小学——他这样想,却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窗下,三步开外有一张弹簧床,曲和蜷身躺着,盖着一条薄毛巾毯,他的视线落在这个人身上。

    几个小时前,这个人流着泪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彼时黄志雄没再出声回应,身体却很诚实。他的眼泪爬了满脸,使尽力道去抱他,直将自己都箍得呼吸困难才松了手。冷静下来,他就又后悔了。

    他觉得自己混蛋,却也很正常。黄志雄么?哪有什么黄志雄。黄日跳才是。黄日跳才对。

    他对自己连怀疑都不持。不必持。大可以直接一棍子拍进深渊。心甘情愿。愈清醒愈绝望,愈绝望愈清醒。他们到底怎么在一起?黄志雄以为,自己耗尽毕生,榨干了,也不会想明白的。

    他头疼,疼得仿佛某一根神经在不疲地抽筋,不知是什么的副作用。

    他看到火,感到暖之前先觉得亮。他不往前,不过还是因为担心。他担心那亮是空的,是幻觉,是虚无,走到近前了就消失殆尽留不下一点痕迹;他却也担心那亮是实的,真的是一团火,走到近前就会被烈烈火舌灼伤,起泡,蜕皮,发炎,流脓,疼痛。

    他立在了刀片上,迈过去是亮,跨回来是暗,停在原地也不能踌躇太久,因为也许下一秒刀锋就会没入脚掌。当然,也有可能反一反。

    也就是这个时候,曲和亦醒过来。那时是凌晨一点过十分。

    黄志雄看到对面的人翻身坐起,倏忽闭上了眼睛。他听到那人窸窸窣窣下床,趿上鞋子轻轻走过来,在自己的床边坐下了。

    曲和离床很近,依然看不清楚床上人的面容。虽然不清楚,可他依然长久凝视,像是在行一场仪式,怀着虔诚与爱。

    还有莫名感恩。

    仿佛黎明后的晨曦,仿佛森林尽头的草原,仿佛河流远方的汪洋,仿佛山谷深处的回音。他独自奔走了几万里,好像此刻终于抵达,也终于感到了疲惫。疲惫却又安详。

    从飞机在巴黎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将过去留在了九千公里以外。他从半年前起就有太多的期待,比如来国音进修,比如进交响乐团,比如将来或许还可以考个室内乐团的首席。往未来行进,期待在一样一样实现着,一切都在变好。时光喜欢给一往沉静的人带来他默然等待的东西,或是人。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住所,门口有一棵梨树,枝桠最茂密的地方正好停在自己的窗前。春日里花开满枝,如又落了一场明媚的雪,香味浅淡。那时他看武侠小说,大提琴拉着拉着就总是想象,那一棵梨树下会不会有寻着弓弦声音而来江湖剑客,提着坛老酿烈酒靠在梨树干上,待他探出头去,胳膊一挥就将酒坛抛上来,他可以豪饮两口再送还。

    小曲和想着想着就会搁下琴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窗边探头往下看,以琴弓比剑。他当然没等到过他的剑客。梨树栽在整幢楼的后面,实际是个荒了的园子,不会有人往那里去,梨树下当然总是空荡。

    暗夜寂寂,曲和竟又回到春天,又回到小时候住的老楼,在自己房间从窗边探头往下瞧,从来无人的梨树下竟然站着黄志雄。一身法兵军装,背着巨大行囊,如同远征归来,好像非常熟稔。他抿嘴一笑,抬头一挥手,阳光正当好,风起梨花落。

    大概在军队里待得太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被人长久注视会让黄志雄不舒服,后背汗毛都要凛起。可是这晚的注视让他觉得自然,就好像已经是时候融掉坚冰外壳,卸下一身孤独。这种力量空无而充盈,他应该觉得悲伤,可得来的却全是妥帖的空旷。足够大,盛得下一切。

    失去太多,就会不在乎失去。可是此时此刻,黄志雄侧躺在那里舍不得睁开眼。

    他舍不得睁开眼,却又忍不住睁开眼。

    两双目光蓦地便对上了。潮湿的眼底,在暗房里集反了所有可得的光线,眸色粼粼。平静,也波涛汹涌。

    什么是爱。说不清楚,也不能说。神赐予了爱无比的深沉,只有身在其中,才得以渐渐体尝。

    他们到底还是不太熟悉,还是有些陌生,可是他们相爱。

    爱是这世上的最神奇,也是这世上的最简单。

    黄志雄以为自己已经不会相信了。但因为曲和,他想说服自己去重新相信,毕竟无论如何他还是会爱的,在人间。

    tbc

    续 02活在珍贵的人间

    活在珍贵的人间【二】

    黄志雄以为自己已经不会相信了。但因为曲和,他想说服自己去重新相信,毕竟无论如何他还是会爱的,在人间。

    他们在注视中等来天亮,昏暗的房间开始变得明快。曲和背向窗户,他看不到窗外的霓虹在一盏盏灭掉。黄志雄看到了,有时回神,就会发现这几处霓虹又黯了几分。

    这一场注视并不是一往沉静,曲和在讲他的故事。

    讲述伊始,曲和说,相比起黄志雄,他真的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语音既落,就看见黄志雄摇头。

    于是曲和一笑,和他讲了自己的三十年生命。他在大提琴的弓和弦上度过了三十年,从无知到认知,从被动到热爱,再从真挚到怀疑。口上说的是他对提琴和古典乐,但这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呢?

    曲和说到口干,停下来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这半夜以来他竟一直在讲,细细碎碎,似乎无止无尽。他很久没能像今天一般对一个人彻底敞开心扉,也很久没能如同今天信任一个人能够倾听能够理解所有的他。

    他看到黄志雄的眼神如同奔流的泉水,潺潺不息又无比清澈,贯穿他的全身。他在渐明的房间里看到黄志雄抿嘴微笑的模样,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人这样认真地勾勒出一个笑靥,很真诚,却也有些笨拙。太久没有好好笑过的人,终于能在面上比划出来,终归还是紧张。

    曲和认真地报以一个微笑的时候,感到黄志雄的手掌犹豫地覆上了自己的手腕。他听得到他在竭力平静自己的呼吸,胸口小心翼翼的起伏让他觉得如同看到了细微的潮水在沙滩上摩挲。

    “我饿了,曲和。”长夜已尽,黄志雄眨了眨眼睛,轻声对曲和道。

    黄志雄想,不论未来如何,他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曲和那时的神情了。

    他说着“饿了”的话音才落,就看到曲和眼里忽起的狂喜,好似一片澄明天空中蓦地迸出无数的星星,闪闪熠熠。曲和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认,得到肯定的点头后,那无数的星星仿佛落进了海里,波涛翻滚,水里也是一片晶亮亮的样子。

    他目送着曲和那提着保温桶已经开始雀跃的颀长背影离开,消失在已经有人频繁走动的走廊,低头看表,竟然已经是早晨的八点钟。他下了床去拉开窗帘,屋外有阴云,怪不得天色一直不亮。

    黄志雄孤身一人走了太久,独行的世界里啊,突然填进了一个人来。他有些不适应,但这样的不适应,却也让他愉悦。

    曲和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这个人的温朗和明善是生在骨子里的。他背着一把提琴的时候如同背着另一个自己,时时刻刻拉奏,时时刻刻审阅,自然时时刻刻清醒。可他依然是个普通人,普通到就像那种一转头一侧身就可以看到的隔壁家的男孩子。小时候被母亲逼着练琴,长大途中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考上音乐学院后被一个不错的教授收为学生。他是个努力的人,却在工作后因为外力不得不质疑自己的专业,从自信变得怀疑。他也有过一段爱情,一段婚姻,像所有初恋失意的人一样,被岁月时光悄悄漠漠地伤害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同样需要一个点头的普通人,莫名成为了那点亮黄志雄心里那盏油灯的人——正好空气不算潮湿,正好门打开着,正好他的身上也带了火柴。他担心周围的人怕暗怕冷呀,于是上前去点上了那盏灯。

    房门被叩开,护工送了餐食进来,黄志雄道谢着接过,转手随意搁到一旁时,听到屋外下起了淅沥小雨。

    曲和跳下电车,在路边买了个三明治,疾步回家,步子快得接近小跑。他剥开锡箔纸,咬下三明治的一角,浓郁的熔化的热芝士溢了满口,他觉得自己很快乐。

    回家以后他还是煮粥,再淘一点米,再拿一把芹菜,再挑一把虾仁,再舀一勺色拉油。昨天傍晚,他也是这样站在这里做着几乎一样的事情,撒一点白胡椒,手里的勺子慢慢搅着锅里红的绿的白的粥饭,香气扑出来。明明只是十几个小时之前,他却仿佛过了一世。

    他提着重新装满的保温桶下楼,走出两步,面上湿了一点,于是又折返回去拿了把伞。他跳上电车,一手拿伞一手提保温桶。在圣安德鲁斯医院站下车的时候,司机回过头来朝他一笑。司机当然不知道他去看什么人,但经历了那场灾难,他还是觉得应该对他笑一笑。

    曲和知道司机会错意了,但他不介意,摊开了一颗心向他点着头。他接受了他的祝福,主动而真切。撑开伞在雨里走的时候,他越来越发现,这个世界里善意很多,这真的很好。

    曲和三两步跑上楼梯,拐进病房,看到黄志雄背着手站在窗口。瘦削而挺拔。

    “志雄,吃饭了。”曲和迈步走到床边,将保温桶搁下。黄志雄回转过来,脱鞋坐回床上,带上来一身潮气。

    曲和诧异地抬起头来,黄志雄发丝凌乱,一绺一绺全是湿的。他拿手去贴他的脸颊,触手处一片凉:“怎么……?你淋了雨了?”

    “嗯。”黄志雄顿了一刻,回手接过刚盛出来的一晚粥,粥碗端得还算稳当,“我换了衣服了。”

    “可你的头发还是湿的。怎么不擦一下?”曲和语气有些着急,说出来却又后悔,他看到黄志雄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

    下一秒,曲和却又看到了黄志雄的左手腕。他端着碗,长袖病服缩起一截,常年不见阳光的青白皮肤上,蓦然横亘着三道青紫。曲和愣了半秒,而后随即明白了,抖着手轻轻去覆黄志雄的腕子:“你……自己掐的?”

    黄志雄闻言亦低了头去看,看到了也是一愣,然后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子,不以为然地低声开口:“哦,是啊。”

    “是很不舒服吗?”曲和心里发堵。

    黄志雄沉默了一会儿,在热气氤氲的粥碗前抬起头来冲着曲和一笑,答非所问:“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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